肥茶瘦酒

子非鱼,焉知鱼之乐

夜巡

1936年,冬,巴黎。

有一辆轿车开过,溅起一些泥点,明楼抚一下衣摆。风铃声晃了晃。有人携着风,挤在明楼身边,和他一起踏入这家咖啡厅。他随意地回头打量一眼,有些讶异地愣住,半晌才道出:“疯子。”

王天风穿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中山装,一只手插在口袋里。他咧嘴笑了一下,“不用装得这么吃惊,毒蛇。电报一个月以前就拍过来了。”

这时,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进来,高跟鞋敲在地上嗒嗒作响。王天风让开,礼貌地微微欠了欠身,法国女人冲他嫣然一笑。明楼也让了半步,这下两人间隔出一段安全的距离。落地的玻璃门外透进来冬季的阳光,有些冷,却很亮堂。王天风恰好站在泥墙边落下的阴影里。明楼看着他,说,“好运气,光是沿着塞纳河,就有好几家咖啡厅。你随便就跟我进了同一家。”

“我先去了你在学校的办公室,问了人,说你下午总是会过来喝杯咖啡,改改作业。”王天风难得耐心地回答,“讲出来就失了神秘感,明大教授见笑了——请我喝杯咖啡吧?”

“你不喜欢喝咖啡,你说世界上要是有比啤酒更难喝的饮料,就是咖啡。”明楼眯了眯眼,说道。

王天风不以为意,“无所谓试试。”

明楼点点头,走到柜台,给他点了一杯双份意式浓缩,“其他的像往常一样。”

“像往常一样。”红发碧眼的姑娘笑着重复了一遍,“拿铁,杏仁可颂。”

明楼温柔地笑了笑。

他们找到靠角落的一个位子。

明楼解开两颗扣子,坐下,开口道,“一个人过来的?”

王天风端起咖啡啜了一口,眉毛都揪了起来,半晌才道,“我不在,总要有我信得过的人看家。”

“你不必勉强自己。”明楼见他这个样子,心情有些愉快起来。

王天风又啜了一口,这回他眉头揪得没有那么紧了。他问及阿诚:“你那个会画画、调香水的弟弟,过得还好?”他问这话的时候,正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明楼面前,被刀切开的杏仁可颂。明楼叉起一块,“我在这里,我弟弟会过得不好?”

王天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“当明家的弟弟可真不容易。”

提起往事,明楼有些被撩起火,餐刀扔在瓷碟上发出一声惊心的响,“不要跟我提那个。”

“下雪天,剥光了用枪把人按雪地里跪着的可不是我。”

明楼沉着脸看他一眼,捡起刀叉,换了个话题:“来了多久了?”

 

日头西偏的时候,明楼带王天风回到住处。

他走进屋里,除下手套,慢条斯理地将外衣挂在衣帽架上。王天风背手走到房间另一面的窗台前。窗帘是合上的,他掀起一角,从缝隙里窥探街道。天色灰沉下来,连夕阳也是一张阴郁的脸,是又要下雪的样子,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,只有梧桐枝孤零零地支棱着。

“每次来,天气都这么糟糕。”王天风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天,“下次我再过来,得挑个好时候。到时带我去其他什么地方转转吧,巴黎铁塔,凯旋门。”

明楼给自己倒了一杯水,“我可不想再在这里看到你。”

一时间安静下来。过了一会儿,他听见王天风带着笑意的声音,“你说得对,”明楼有些诧异地转身,“我也不想再来这里。国土沦丧,我在千里之外杀人。”

明楼觉得王天风忽的有些陌生。人会变老,明楼时刻地觉得自己在变老,但妖孽不会。这样的王天风几乎有些诡异。“杀日本人。”明楼道。

“好在是日本人。”王天风摸出一包烟,抖出一根,叼在嘴上,“有火没有?”

明楼说,“不准在这抽。”

“管这么多。”

“这是我家。”

王天风把烟取下来,转头扔在明楼置物架上的瓷碗里,“潮了就不好抽了。”

明楼顿了顿,“疯子,这一年来,上海发生了什么?”

王天风拽着窗帘,重新将窗子严丝合缝地遮上,走到沙发边坐下,“越权了啊,毒蛇。给我倒杯茶,该谈正事了。”

 

夜里十点。他们坐在明楼的车上,盯着越过拐角的联排别墅中的一栋。二楼面向街道的房间亮着灯,有人影晃过,像是在踱步。庭前的台阶下,有修剪整齐的灌木枝。葮月中,无花无叶,但看得出来有人精心打理过。

“他住得挺得意。”王天风开口,“有花有木,后院可能还有个小桥流水。他们日本人最喜欢这样。”

明楼将手搭在方向盘上,“用了他这么久,到现在才知道他是日本人,如果不是因为那几船货的事,剪乱了上海地下的线,你们现在还蒙在鼓里。”

“小日本把共党卖给我们,再把我们卖回给日本人。”王天风向后靠在椅背上,“所以啊,戴老板很生气。所以我过来,要将功赎罪。”

“哦?”明楼仰着调子嘲讽道,“你不生气?”

王天风冷笑一下,“他是要死的人了,我不生死人的气。再者,他本来就是日本人,我倒要佩服他了,我们缺的就是这种,能深入敌方两面三刀的。能耐啊,共党以为他死心塌地,他转脸把交通站端了给我们,把我们也给糊弄过去了。你还记得去年,和我们一起从海参崴坐船过来,在阿姆斯特丹下船的那个姓刘的东北商人?”

明楼心下一惊。他皱着眉头,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,“是他?”两周前,他通过上峰跟组织联系,说找出了一枚楔在内部的钉子。两天前,他收到一封电报,单字一“刘”。两方赶巧,撞在了一起,绝不是好事。然而这其中的联系到底是什么?他调整一下姿势,掩饰自己的不安。

王天风点点头,“是他。当时,还轮不上我负责这个,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。”

明楼回忆了一下,“他的东北话说得很好。”

王天风道,“你以为呢?他十来岁就去了东北,东北话说得可能比日语还好。俄国内战的时候,他还在偷渡过去做跨境生意,被抓起来。从西伯利亚逃回来时,只剩下一件破夹袄。你想想看,冬天的西伯利亚。”

“他很有毅力和决心。”明楼道。

“这样的人绝不会少了毅力和决心。如果我们早知道,就不会相信他了。这样的人倒像足了不要命的共党,他投身过来,我们也不敢用。”

明楼看了他一眼,“比起他,你也不缺这些。”

王天风哈哈一笑,“毒蛇,你是在夸我?我自己都不敢说这个。”

明楼这才惊觉,刚才这短短几分钟,自己竟对王天风卸下了些防备。他没有接话,摸出自己的手枪,退出弹匣检查弹药,“没有步枪,我们得进到房子里。”

王天风开门下车,把枪别在腰上,“隔壁没人。你还记得怎么撬锁吗?”

 

锁芯发出轻轻一道金属轴碰撞声。明楼收起回形针,推开门,王天风朝身后环顾一眼,跟着闪身进去,将门带上。经过客厅,来到后院。雪已经停了,下得不久,地上只积了薄薄一层,踩上去没有声音。王天风拉了一下明楼,先攀上了墙,并对他做了个手势,示意他跟在自己后面。

后门没有上锁,轻轻一推就打开,像是有个三心二意的主人。走进门内的一瞬间,明楼忽然想起那封单字一“刘”的电报。起先他以为那是人名,现在看来,自己并非是唯一一个收到这封电报的人。刘,谓杀也。一个能在军统和共党间游刃有余的日本人,断不会这般粗心。所以现在那亮灯的书房里……二楼有人影晃过,明楼心脏狂跳,他推开王天风,抢先踩上楼梯。抬手一枪,枪口吐着火星,把子弹嵌进天花板里。

“你搞什么?!”王天风低吼一声。

明楼回敬一句:“不然站在这当靶子?!”

书房的门忽的被打开,又一个人从里面出来,低声同那人说了句什么,加入混战。屋内的光线刺出来,晃得王天风眼前短暂地出现一道黑影。他抬枪指向枪声来源,盲打两枪,全被那人避过。对方反应很快,压低身子掏出枪指向楼下,与明楼对上视线,先是一愣,刚要开口,被明楼使眼色制止。他马上又瞥见死角里现出的身影,调转枪口对准了王天风。

明楼心底暗骂一声,叫他:“疯子闪开!”并两步并做一步,急冲下台阶,挡开王天风。

子弹穿肩而过,发出闷钝的响,顷刻血流如注。楼上那人收了枪,闪身回到房内,只听他们压低声音地问:“东西拿齐没?响了枪,这里不能久待,我们从前面走。”

明楼倚在楼梯上,咬着牙粗喘:“你不去追?!”

王天风拽着他的衣领往两边扯开,“你看不出来?不是他,也不是他的人。仇家,共党,但不是他。他要么已经死了,要么在别人手里。他们是来找账本的。”他探手摸了摸明楼的后肩,摸到一手滑腻,但伤口不算太大。

那两人离开的时候将灯给关了,楼道底下一时昏暗无光,只能借着触碰来感知。粗重的呼吸声一时间占领了空寂的空间。王天风用手堵着他的伤口。温烫的血触到冰冷的空气,流速似乎是有减缓,但远远不够,照这个速度失血下去,还没回到住处,明楼就有可能陷入休克。

“好消息,他们的枪不怎么样,是个平滑的贯通伤。坏消息,你身上的这个窟窿冒血不止。”他的语速不快,但很焦躁,“……你他妈的挡什么挡?!”

“别得了便宜还卖乖。”明楼皱眉道。

王天风举起握枪的那只手。

明楼顿时警觉,肩头抽动了一下,“你要干什么?”

王天风另一只手还稳稳地压着他的创口,明楼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正汩汩地沿着他的掌纹往下淌,他被疼痛和眩晕拉扯着,强打着精神才没错过弹匣退出的声音。他听到王天风问,“有火吗?”

明楼动了动,被王天风压着肩头按回去。“在口袋里”,明楼道,“有一只煤油打火机。”

王天风摸出一把军刀,将弹匣抵在刀尖上,顶出一颗子弹,用牙拧下弹头。火药落进掌心,他的手有些难以察觉地发抖。他缓缓移开为明楼止血的手,将火药敷上,又打开火机。血污慢慢变得黏腻,几乎握不住手里的火机。他搓起滚轮,一下,两下,直到第五下,才有火苗慢慢悠悠立起来。明楼眯了眯眼睛,有汗水凝在他的眼睫,隔着这簇一吹即灭的火苗,他分辨不清王天风的表情。

王天风说,“别叫出来。”说着,抬手将火机凑到伤处。

明楼紧咬着,从牙缝里骂了一声,把声音死死咽回去。

勉强处理完伤口,他们费了些力气,才避开人走回车上。

回到家楼下,出来夜跑的邻居皮耶尔先生看见他们,关心地要走上前,问:“明先生,你怎么了?”

王天风浑身湿透,几乎扶不住同样浑身湿透的明楼,他用法语回答:“他喝多了。”明楼很配合地用醉醺醺的口吻喊了声:“我没醉!你才喝多了,再给我来一杯……”

皮耶尔见状,要上来帮忙。但他们身上血腥味太重,决不能让他近身。王天风扶在明楼腰上的手紧了一下,可以察觉到他还在发抖,可能是因为疼的,也可能是因为身体失温。就在他走神的一瞬间,明楼向前从他手里滑脱,他惊惧地转身,却听见明楼做作的呕吐声。王天风正好挡在明楼和皮耶尔中间,错开皮耶尔的视线,他拍拍明楼的后背,转头说,“没关系,我把他送回去就行。”

皮耶尔摸了摸后脑,看着王天风脸上无奈的笑,说,“一定很困难,这么冷的天,你还出了一头的汗。”

王天风感到额角蜿蜒的痒。他天衣无缝地笑,“是啊。”

皮耶尔先生道了别,继续夜跑,跑进深邃无边的黑夜里。王天风将明楼的胳膊架上肩膀,滚烫的鼻息交错一处,两人动作都稍有一顿。有几道液体爬虫似的滑下,王天风低头看了眼扶着明楼的、湿透的掌心,借着光,看见上面只有已经发褐的血,和密密匝匝的汗珠。还好。不是血就好。他笑了一下,“演技不错。”明楼虽然虚弱,但也撑起个笑,“你也不差。”

 

王天风用明楼兜里的钥匙打开门,把人扶进去。明楼抬手要开灯,牵到伤处,开关犹疑了一下,又弹了回去。屋里的窗帘还是被拉得死紧,一丝光也透不进来。王天风替他按下开关,室内骤然亮起。他问:“卧室?”

明楼略一迟疑,王天风有些不耐烦,“或者你今晚就睡在沙发上,我不关心。”

明楼用另一只手扶着墙,勉力自己站稳,说:“右边。”

王天风推开门,让明楼在床边坐下。

“止痛剂在床头柜第二格。”明楼嘶哑着声音道。

王天风哼了一声,“多出息啊,止痛剂。”

“我不是你,疯子。”明楼用尽了力气瞥他一眼,“我把自己当个人看。”

“得了得了。”王天风拉开抽屉,“合着我不把自己当人看,当什么,当畜生?”

明楼有些想笑,但他几乎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。一个笑要越过太多的精力和心神。他于是只是放松自己,将头枕在身后。

“阿司匹林……”王天风手里拿着药盒,看了两眼,“不行。”

“妈的,疯子……”明楼觉得每一秒他的力气都在流失。刚才他在别墅里露了破绽,他不能这个样子跟王天风独处。疼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。王天风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是毒蜂。有时候是王天风戴着毒蜂的面具,有时候毒蜂也会带着王天风的面具。他替自己处理伤口,不代表他心里没有怀疑。明楼的身体因为伤口的缘故,已经开始发热,眼睛也是烫的。他承认,即使在清醒的时候,他也未必骗得过毒蜂。

“没跟你闹,”王天风放下药盒,把抽屉哐地推上,“你的伤口现在未必止了血,你带着枪伤,我们去不了医院,没法输血。用阿司匹林,到明天早上你就是个人干了。木乃伊。多稀奇,我回去跟戴老板汇报,说毒蛇忍不了痛,选择流血身亡。你觉得他会怎么说,给你颁发个烈士头衔?”

王天风的话叨叨得明楼头疼,他说:“少说两句,疯子。”

“给你转椅注意力。”

“你少说两句我就缓解了。”

王天风当然没有那么体贴,他继续道:“酒精,剪刀,纱布,针线。有什么都好,在哪里?”

明楼闭上眼,顶着疼痛回忆了一下,“书架上就有,有个柜子,拉开就是。”

王天风越过他的书桌,瞟了一眼他的藏书,拉开柜子,“剪刀?”

“没有剪刀,书桌抽屉里有一把拆信刀。”

王天风没有动他的书桌。他拿着一支酒精,一卷纱布,和一捆针线,走回他床边坐下,从袖口摸出刚才被他用来卸子弹的那把军刀。他用酒精沾湿纱布,擦拭那把军刀,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明楼的那只打火机。明楼听见撞击火石的声音,说:“小偷。”

“一只打火机而已。”王天风仍旧不以为意。

明楼说:“我们明家的东西这么好,你每次来都要顺点回去。”

王天风顾左右而言他,“你也不抽烟,要打火机做什么。我是帮你物尽其用。”说着他想起什么,单手在身上拍了拍,摸出烟,“抽根烟?”

明楼侧眼看了看那只打火机,“来一根。”

王天风抖出一根,给明楼点上,又给自己也点了一根,低头继续给军刀消毒。明楼慢慢地吸了一口,让那口烟顺着喉咙往下沉。他觉得好像痛感是模糊了些,但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。他吸到第三口的时候,王天风拉开他的衣襟,露出那个灼痕。被火烧过的痕迹。血污从伤处向外扩散,此时已经凝结住了,像一朵开在泥地里的花。但花瓣纠结的中心,灼痕已经裂开,随着明楼的呼吸一张一合。

王天风将刀尖抵上去。他眉目专注地盯着伤口,半晌,开口:“很奇怪,在楼梯口的那个人,瞄准你的时候没有开枪,反倒是朝我这个角度不佳的地方开了枪。”

明楼失血过多,唇色惨白,脑子有些晕沉。他没有力气虚与委蛇,半天,才笑了一下,“去年,也是在这里,你问我,什么时候也替你挨一枪?”

“这不好笑,毒蛇。”王天风取下他嘴里的烟,熄灭在掺血的纱布上。

明楼艰难地吞咽了一下。伤口的并发症让他口干舌燥,“我们俩之间,总要有个人有点幽默感。”他没法回答王天风的问题,但世界正在一点一点变得更加暗沉,他的警惕让他精疲力竭。

但王天风没有再问下去,他用刀刃挑断了线尾,留下一道歪七扭八的针脚。明楼这才松开从刚才就一直紧咬着的牙关,有些酸胀的疼。他顾不得突突发烫的太阳穴,低头看了眼,“你就不能缝得稍微整齐一些。”

“整齐能当饭吃?”王天风将刀送回刀鞘,“能给你缝就不错了。我给你倒杯水,你明天起来,再找人给你看看。”

“你要走?”明楼意识到什么,他皱起眉,在脑海里费力地把细节串起来,“……你不是一个人过来的。你闭着眼,光听声音,也能命中五十米开外的目标。刚才在楼梯上,你开的那两枪,简直是玩笑。”明楼说完沉默了一下,“任务根本不是要他的命。”

王天风笑了一下,站起来:“所以,毒蛇。我们做不了生死搭档。”说完,他转身推门出去。

明楼合上眼,任由滚烫的黑暗将他吞没。

过了很久,他模模糊糊间觉得有影子压上来,凑得很近。像是王天风的那把刀,又像是王天风本人,但那都无从知道了。下一秒,他昏睡过去。

次日清晨,他沐浴着窗子一角透进来的光醒来。王天风已经不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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